解读《极花》的自然意象探析胡蝶的命运悲剧
贾平凹的新作《极花》讲述的是一个叫胡蝶的女孩从城市被拐卖到穷乡僻壤的故事。刚开始她被囚禁,不断反抗,试图出逃,但到最后被迫与丈夫黑亮育有一子后便逐渐融入那个僻乡。这部小说可以说是胡蝶人生的转变历程,甚至是命运悲剧史。我国著名学者张光芒教授评论说:“《极花》少了意象、少了荒诞、少了神秘,主人公形象却很丰满。”笔者认为,《极花》着力渲染了两种自然意象——“白皮松的乌鸦”和“星”,据笔者统计,“白皮松的乌鸦”意象在小说中出现了20 次,“星”意象出现了17 次,两种意象可以说贯穿整部小说,预示了胡蝶的命运悲剧。
一、“白皮松的乌鸦”的隐喻
乌鸦是人们非常熟悉的一种鸟类,因其吃的食物较杂,适应气候的能力也很强,因此在世界上广泛分布。由于乌鸦的存在历史悠久,可谓见证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其意象在中西方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作为一种鸟类,实际上它已经远远超过了自身的生物学含义,承载着古今中外太多文人墨客的情感和信仰,被人们经久不衰地言说着。受到不同时期以及不同文化的影响,乌鸦意象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含义,有些人认为它是太阳鸟,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化身;而有些人认为乌鸦是魔鬼和死亡的使者,是愚蠢的象征。陈梅、王孝杰在《简析中外文化中的乌鸦意象》一文中提到“意象的本质就是物象与主体情、意、理、趣、味相契合而形成的一种意识形态,会受到文化的影响。因而同一理性概念,在不同的文化氛围下不断使用,就会获得附加在理性意义之上的不同的联想意义,从而引起不同的心理反应。因此,在不同的文化文学环境中同一意象也会体现出不同的意义。乌鸦这一意象的创造也是经过了人们独特的审美活动,是人们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相融合的产物。”在贾平凹的小说《极花》中多次出现了“乌鸦”意象,在笔者看来,作家将“封建落后的枷锁”借由乌鸦意象牢牢地套在了女主人公的身上。
小说刚开始便出现了乌鸦鬼魅的身影。“那个傍晚,在窑壁上刻下第一百七十八条道儿,乌鸦叽里咵嚓往下拉屎,顺子爹死了,我就认识了老老爷。”乌鸦在中国通常被看作不吉利的象征,俗称“报丧鸟”,在贾平凹的笔下很明显地体现出这一现象,有人去世的地方便有乌鸦活动。在顺子爹死后,象征厄运的乌鸦来给顺子爹报丧,同时也暗示了胡蝶悲惨命运的开始。在黑亮他们去顺子家帮忙收拾的时候,乌鸦再次闪亮登场。“四颗白皮松上又站满了乌鸦,叽里咵嚓往下拉屎,那个傍晚拉的屎特别多,响声也特别大,臭气就热烘烘地扑到我的窑里来”。小说《极花》是以女主人公胡蝶的口吻进行叙述的,在这部分对乌鸦的描绘中,我们很明显可以感受到胡蝶对所处环境的不满甚至憎恨,这种厌恶感甚至波及到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生灵,连乌鸦作为鸟类所进行的正常生理活动都遭到了女主人公深深的嫌弃和排斥。细读这一处便可以发现,在乌鸦的身后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靠山”——白皮松,之后乌鸦与白皮松便紧密相连,笔者且将其统称为“白皮松的乌鸦”。
在贾平凹的笔下,“白皮松的乌鸦”俨然成了整个圪梁村的标志,更是胡蝶的买主黑亮家的标志。在这个“村子竟然就是一面坡,又全然被掏空了,高低错落都是些窑洞”的地方,却有着四棵上百年的白皮松,树上面只栖乌鸦,因此“白皮松就是村子的风水树,乌鸦也就是吉祥鸟。这些乌鸦黑得如烧出来的瓷壶,拉下的稀屎却是白的,每天傍晚后就往下拉,把硷畔沿拉得白花花的,如同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石灰浆。”通过作家的叙述,这个贫瘠小乡的落后程度显而易见。这里不仅地形崎岖,还将乌鸦视作吉祥鸟,纵容乌鸦的各种放肆行为,整个村子都笼罩着一层浓浓的落后气息,在这样的僻乡,只能靠拐卖得到的妇女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而不小心被拐卖到圪梁村的胡蝶终日被锁窑洞,可以说圪梁村将胡蝶的命运深深地困在了自己的牢笼里,就像“白皮松的阴影浓重地罩住了硷畔沿”一般。作家在胡蝶的第一次出逃时再次提到“白皮松的乌鸦”。胡蝶刚逃到四棵白皮松下,“乌鸦的屎从树上拉下来白花花淋着左肩……抓我后领的人手上沾上了我肩上乌鸦屎,在骂:你身上有白屎?黑家的手扶拖拉机,镰,锨……都淋有白屎,有白屎就是黑家的标志,白屎都给你淋上了你还跑?”贾平凹借村民的话语把胡蝶的命运悲剧表现得淋漓尽致。来到这里,一旦被打上圪梁村的标志,所有的出逃希望便都化为泡影,反抗在这片僻乡没有丝毫的作用,留给胡蝶的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绝望。
小说中间及后半部分出现的乌鸦意象与之前相比有了一定转变,实际上是已经怀孕的胡蝶观念发生了变化,她渐渐地融入了圪梁村,不仅在下雨的晚上会“担心着白皮松上的乌鸦和崖头荆棘中的斑鸠怎么办”,在她外出活动时,刚开始路过白皮松时还会担心乌鸦屎溅到自己的身上,时不时地用眼睛往树上瞅,到后来我们再看她的自述:“白皮松上的乌鸦在噗嗤嗤拉屎,屎就溅在了我的脚上,又溅在了我的肩上,我没有动,屎就溅在了我的头上,一大片稀的东西糊住了我的左耳”,“或许是白皮松上乌鸦天天在拉屎,已经习惯了臭味就不觉得驴粪的气味了”,这一系列的变化足以说明胡蝶对逃出圪梁村已经彻底绝望,她开始向命运妥协,开始变得麻木,甚至麻木到“再没觉得乌鸦在白皮松上嗤啦嗤啦拉屎,也没觉得狗叫和毛驴打喷嚏。”在她看来,圪梁村的一切对自己来说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顺理成章,就好像自己一直都是这里的人一样,此时她已经深深地扎根到这里。胡蝶对乌鸦的态度变化过程也是她自己的整个悲剧命运史,可以说乌鸦见证并暗示了她一步步的沦陷。
二、“星”的隐喻
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大都喜欢把情感寄托于“明月”,出了一系列与“月”意象以及“月光”意象的文学作品。然而笔者认为满天闪烁的繁星同样可以引起人们的奇思异想,“星星”也是一种很好的寄托情感的意象,它同样可以起到暗示性作用。在小说《极花》中,除了上文提到的“白皮松的乌鸦”,另一个重要的自然意象就是“星”,同“白皮松的乌鸦”一样,“星”意象同样暗示了女主人公胡蝶的悲剧命运。“星”意象的出场是与老老爷这号人物紧密相连的。老老爷是胡蝶在顺子爹死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他本来是一个退休的民办教师,作家形容他时说“这是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头,动作迟缓,面无表情,其实他就是有表情也看不出来,半个脸全被一窝白胡子掩了,我甚至怀疑过他长没长嘴。”老老爷的外貌形象便让人感觉到一丝的神秘和诡异,然而这样一个老人不仅有知识懂得如何划分天上的星空,脾气性格也很好,圪梁村的人们把他看作智慧的象征。胡蝶是在与老老爷讨论“星”的过程中
一步步走向绝望的。因为正是老老爷引导被困在窑洞里的胡蝶把目光从窗格间投向了白皮松上方的那一片夜空,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那颗星,只有找到那颗星才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在老老爷看来,“地下一个人,天上一颗星”。而他那句神秘且带有诱惑力的话:“那你就在没有明星的夜空处看,盯住一处看,如果看到了就是你的星。”也在胡蝶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从此踏上寻“星”之旅,其实也是对自己命运的一种探寻。
刚开始胡蝶一无所获,“白皮松上空是黑的……脖子里的骨节在嘎巴巴地响,那一处仍是黑漆漆的,没有星。”所以她开始疑惑,认为自己的星或许在城市里才能看到。在笔者看来,胡蝶看似很努力地在白皮松上空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颗星,但内心深处又生怕自己找到那颗星,她不希望自己属于这里,她讨厌这个落后的地方,在她的心里充满了反感甚至反抗情绪,她希望自己是属于城市的,只是暂时被困在了这个僻乡。这种反抗心理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胡蝶被玷污怀孕前她都无法接受自己已是圪梁村的一份子这样的事实,为了证明自己不属于这里,胡蝶对星的“出现”可谓翘首以盼,我们来看她的自述:“白天里我等着天黑,天黑了就看夜里的星,我无法在没有星的地方寻到属于我的星,白皮松上空永远是黑的。”从这里可以看出胡蝶对“寻星”充满了极大的热情,她相信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属于圪梁村,对自己逃离这里还充满了希冀,可以说这个时候她对自己归属感的坚定信念一览无余。然而,命运造化弄人,胡蝶在白皮松的上空不知道看了多少个夜晚,却突然发现“那里似乎有了星,再定睛看去,还是一片黑。于是她开始在心里祷告:今夜里让我看到星吧,今夜里一定会看到星的。然而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白皮松上空仍瞎了眼一样的黑,一时心里全长了草。”我们可以看到,胡蝶在这个夜晚心乱如麻,她的思想开始动摇了,黑亮一家对她太好了,在那个连粮食都要靠过生日时每家每户“送礼”接济的地方,黑亮努力地每周从镇上给她买白蒸馍吃,为了留住她,在其他人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有一次还特地为她买了个猪肘子,“把肉煮了切碎,做了臊子,装进一个瓷罐里”让她慢慢吃,毕竟吃食金贵,好吃食少。黑亮还对她百般宠溺纵容甚至在深夜被她气到躺在地上抽泣,这样的付出换做任何一名女子都会被感动,胡蝶也不例外。然而她明白“自己不能对黑亮好,一点儿也不能”,因为她怕自己对圪梁村有了牵挂后无法离开。与此同时我们也能看到胡蝶的思想似乎发生了转变,她竟然渴望看到星,这种渴望是她反抗心理渐渐消退的体现,她开始希望自己本就是这里的人,希望自己可以与黑亮一家乃至整个圪梁村安静友好地相处,或许她已经认识到,没有了“回归城市”的奢望便不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正是这两种矛盾思想的并存让她纠结不已。
胡蝶怀孕后继续自己的“寻星工程”,这个时候黑亮已经完全地放心她了,因为她再没有力气去逃跑,心也落在了这片土地上。这种情形下再看星必然会有新的体验。在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胡蝶又和老老爷坐在一起讨论星野,老老爷还教她认识东井,在回家的路上,她无意间透过白皮松的树股子发现了星,这一发现让她大吃一惊,“一股子热乎乎的东西像流水一样从腹部往头顶上冲,立刻汗珠子从额颅上滚下来,手脚都在颤抖了。天呀,是有了星,揉了揉眼,那星隐隐约约,闪乎不定。”当她再举头去看时,“竟然两颗星在那里,已经不闪烁了,一颗大的,一颗小的,相距很近,小的似乎就在大的后边,如果不仔细分辨,以为是一颗的。”其实,这两颗星的出现是对她完全向命运妥协的暗示。她在看到这两点星光时便立即确定那颗大星是自己,小星是自己肚子里和黑亮的孩子。“我那时心里却很快慌起来,我就是那么微小昏暗的星吗?这么说,我是这个村子的人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是这村子的人了?命里属于这村子的人,以后永远也属于这村子的人?”如果说之前她还认为自己生下孩子后便可以毫无顾忌地逃出僻乡回到城市,还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一丝丝的希望,那么现在她所感到的是自己将永远留在农村为人母以及再也无法回到城市、回到自己母亲身边敬孝的双重绝望。“星”本象征希望和光明,而白皮松上方的“星”却让胡蝶所有的希望破灭,她只能选择重返黑暗。从那天晚上开始,胡蝶似乎接受了宿命的安排,变得逆来顺受,甚至开始主动地去融入圪梁村的生活,去习惯这里的一切。在胡蝶的整个“寻星之旅”中,未寻到白皮松上空的“星”时给她绝望中带去了希望,而一旦寻到“星”了,带给她的又是希望中的绝望。这种跌宕起伏的心理变化给胡蝶带来的痛苦我们可想而知。
小说后半部分,已身为人母适应了圪梁村一切的胡蝶抱着自己的儿子往天上看,“白皮松上空就有着那两颗星。夜空是不经意星星就出来了,两颗星已早在看着我娘俩。”在没有月亮的阴天,胡蝶依然在白皮松的上空发现了那两颗星,“也就是那两颗星还在,没有月亮的夜里。”由此可见,这两颗星已经永远地出现在夜空里,而胡蝶也注定被牢牢地困在了圪梁村,在这里生根、发芽。在贾平凹的笔下,“星”意象与“白皮松的乌鸦”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最初的若隐若现到最后的永久发光,一步步暗示了胡蝶的妥协和认命,最终接受了自己的悲剧命运这一事实。
三、结语
从贾平凹的《极花》后记来看,胡蝶并不是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角色,而是根据他一个老乡被拐卖的女儿在被解救后又回到了那个村子的真实故事加工而成的。一部十万余字的长篇小说,让读者读起来感觉碎而不乱,主题清晰明了。笔者认为,正是因为作家用“白皮松的乌鸦”和“星”这两种自然意象作为胡蝶悲剧命运的主线,起到了文章粘合剂的作用,让这个看似凌乱并且有着开放式结局的故事变得顺理成章,活灵活现。可以说胡蝶的悲惨命运是中国千千万万被拐卖妇女的缩影,然而从她们命运悲剧的背后探析更深层的悲剧,应该是中国的穷乡僻壤在社会发展的大潮中一步步走向没落,在与城市的博弈中丝毫没有优势更不会有立足之处,甚至有生命垂危的迹象。与此同时,作为“乡村新生代”的胡蝶和黑亮徘徊于城市与乡村之间,城市对他们充满了敌意而乡村又到处充斥着落后腐朽的气息,天地如此之大却没有他们真正可以安身立命之处,“他们无法和这样的城市与乡村一起休戚与共”,只能发出“待哪儿还不都是中国”、“在中国哪儿都一样”这样的哀叹。一个乡村的新生代在乡村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绝望,连灵魂都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或许这才是中国农村真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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